法国、德国、比利时……过去的数年间，每隔上一阵子，韩硕就会飞去欧洲某个国家呆上两三个礼拜。下飞机就租上辆货车，满地界的奔波、找货。码头上，集装箱内满满当当，他成箱成箱的往国内寄，大到一艘上了年头的船，或者一位农场主珍藏了许久的行李箱，小到上世纪30年代的广告画册，泛黄卷边的纸张上排列着食物、香烟、便利店的信息，他也给背回来，一摞一摞的堆着。
一开始是个人兴趣，买来放在家里。越淘越多，复古旧货们挪不开手脚，他和朋友们一合计，开了家店。东四十条，seed station，在同类型杂货礼品的属性分类里，这家店在点评类分享软件上迅速窜到了第一名。
不光有小玩意儿，还有Eames 的经典款 lounge chair 50th 限定珍珠白款。
走进店内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，通道似乎都被占据，里里外外塞满了东西。高而深的仓库般的大开间里，格局方正，光线却不强，隐隐几扇窗户射进来，洞穴一般的透着暗光，墙上张贴着电影海报，一个一个带出意境。
我们跟韩硕面对面坐着，一旁是他从法国背回来的电冰柜，“嗡嗡嗡”的趴着，透明玻璃里头盛着一堆发色不一的娃娃；上头摆放着从日本淘来的阿童木，身上带着个小日历，告诉大家他来到世上的日子；一台电视，画面是摇滚乐队的现场演出，黑白影像简单直接，就像店里发出来的苔藓一样，气息都是对的。
工作日探店，时不时来上几个顾客。清瘦的少年和白皙的女娃娃们，一会儿蹲在地上翻翻找找，一会儿头顶头的聚在一起，围着个小物件议论。随手翻起一本褪色的相册，记录着一个欧洲家庭在日本、韩国、柬埔寨等亚洲国家的游历，金发碧眼的家族成员，脸上有着混杂了警惕的惊奇，在建筑物、风景区、甚至是公园里的雕塑前，被黑白相纸留住了马拉松长跑后的疲惫与快乐。
各种类中古杂物，按色系排列。
我问韩硕，这屋子里他最喜欢什么物件？“漫画原稿、原画和签名的唱片。”他向我们展示宫崎骏、坂本龙一的签名唱片，“我基本不卖新的，只卖首版。”店里被前来闲逛的人们踏出了小径，韩硕介绍起角落的一张椅子，椅背上有金属把手，墨绿色的绒面透着斑驳，“这是比利时的国宝设计师亨利·范·德·维尔德的作品，这椅子是从1938年一辆火车上扒下来的。我个人特别喜欢中古家具。”椅子的来历也有意思，“从比利时农村的一个老头那儿收来的，他说他这么多年就只见过这么一把。”
欧洲淘宝之旅中收购的一把货真价实的“AM35”上的座椅
椅子成交了，比利时老头神神秘秘的跟韩硕说，他还有一个1910年的LV的旅行箱，纯皮质地，开价8500欧元。老头取出来一个体积不小的皮箱子，想要打开来展示细节。只见他拽着皮把手使着蛮劲儿，一个不留神把皮质把手给拽坏了。老头看着自己收藏了多年的宝贝毁了形，“啪”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，捧着脑袋懊悔不已。“其实吧，真正的古董商都住在农村。虽然你看着他是农民，但是他的审美特别好。”韩硕说。
种子馆内部
那几年淘上了瘾，韩硕每个月都要飞出去一趟，从世界各地的卖家们手里收货。一次，他和朋友去到海边一处小旧货市场闲逛，朋友是个画家，“多愁善感的艺术家，能葬花的那种”。他们在一处摊位前停驻，只见一个玻璃柜里乱七八糟摆满了小物件。朋友突然看见一张用红丝绒布包起来的婴儿妆的物件，被麻绳正面反面的捆着，只露出不大的一张脸，整个物件也小，一只手掌就能覆盖住。
朋友不太懂，问韩硕那是什么。见多识广的韩硕也被问住了，“我也没见过这种造型，不像东南亚的，可能是东欧那边的东西，比如说捷克这类的。”他们俩都摸了摸露出来的脸，还是没研究明白。货主叽里呱啦的解释说，自己也不知道，只是淘来的一大堆东西里出现的小包裹，就顺手一起卖了，要价100欧元。实在不知道物件的由来，俩人就犹豫了下，回了家。
第二天赶上礼拜天，画家朋友早早出了门，他惦记着那个小物件，觉得那张小小的脸太苦闷，想把它寄放在教堂。没成想，俩人在旧货市场上左转右转，再也找不到昨天那位货主。就这么耷拉着回了旅社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，此后三天，韩硕和画家朋友接连做梦，梦见俩人错过的小物件。“每天都梦见，觉得挺奇怪的。”
每次淘货，韩硕都会成集装箱的往回寄东西，他会亲自打包、装箱，一来欧洲人力成本贵，二来他担心磕磕碰碰伤了物件，自己经手的东西反而放心些。“不是你想象的那种，大手一挥就都送回家了。你所有东西都得自己搬，运到港口的码头，像搬运工人一样在那儿干活。”
“比如我去三个星期，头一个星期最开心，拿钱到处买大件。后两个星期是最烦人的，你得想方设法的包装、搬运。”韩硕说，大街上捡纸壳子的事情他没少干，还得租个地方去专门包装，每天在送货、拉货中度过。
最要命的一次是运送一艘船，是的，韩硕曾淘来一艘船，皮划艇大小的木质帆船，尖尖的船头戳出去，像是一把细而长的武士军刀，毫不犹豫的切开空气。韩硕向我展示他包装这艘船时的样子，一地的纸箱子，他们一块一块裁出合适的大小，一片一片的包裹住船头。
韩硕块头大，胡子和头发都长，视觉上连成了一片，不容易辨认出表情。但他的讲述里加了腔调，北京口音里特殊的平仄，起承转合，一句话像是说出了一群人。
韩硕
“有一天吧，上午把婚离了，下午把工作辞了。”他不记得具体的年月日，时间似乎只是个囫囵的概念，嘴里说不清楚，脑子不想记住，“嗨（四声）”一声就是交代了所有。
他告别了干了11年的摄影记者的差事，全职做起了复古家具店。有不少朋友帮衬他，著名戏剧导演孟京辉、话剧演员兼导演陈明昊、画家、家具设计师等，“有拿钱的，有出力的，有出关系的，四五个人开起来了。”
韩硕带领着孟京辉导演和《茶馆》剧组的朋友的淘宝之旅
?seed station最早的形态是复古家具店，2019年6月20日正式开业那天，他们办了个大爬梯。啤酒泡在盛满了冰块儿的上世纪欧洲老水手们的浴缸里，法国酒庄搬回来的古董红酒架上也插满了啤酒，酒多，来的朋友们也多，都在庆祝这个能把时间留住的地方。
2019年6月20日种子站正式开业
去年疫情期间，seed station没扛住高昂的租金，倒腾着换了地方，一部分复古家具卖了，一部分被运去了阿那亚，韩硕和他的朋友们还要在那里延续复古家具店的种子。
因为特殊的喜好，身边的朋友都称呼韩硕“怪怪”，“生活太无聊了，我从18岁之后就基本没去商场买过衣服，都是淘的二手的。全世界商场都一样，任何都一样，特别没意思。我还是想发现点儿生活中没见过的东西。”
taxidermy?也是主要收藏品类
从小学画画，到了十六七升学的关头，韩硕突然不想画画了，也不想上大学，转头玩起了乐队。又过了几年，他开始从唱片公司接设计项目，给一些音乐专辑制作封面和宣传海报，做着做着去了杂志社干起了媒体，后来又转行成了摄影记者，“我挺讨厌匠人精神的，反正我不是那样的人。一件事经常干，你的能量就用完了。”
前几年，韩硕开始接触话剧，在孟京辉执导的话剧《茶馆》中一人分饰多角。2019年7月9日，《茶馆》在阿维尼翁最大的室内剧场Opéra Confluence首演，这也是自1947年阿维尼翁戏剧节创立至今73年来第一次进入IN单元（官方主单元）的中国大陆剧目。“虽然不是专业演员，但也算登上过最高舞台了。”韩硕说，他指了指对面墙上一张巨幅海报，那是戏剧节期间《茶馆》主创们的签名海报，如今被挂在正对着入口的显眼处。
Uzès（于泽斯）第24届古董与旧货市集（Foire aux Antiquités et à la Brocante）
去的地方多了，韩硕也有了自己的观察。比利时的藏家们勤快，经常陪着前来淘货的买家们呆到深夜。法国人民就不一样了，隔得不远但工作方式完全不同，永远有一搭没一搭的干活。美国人最好玩，衣着破破烂烂的老头，家里头却全是各种收藏品。
我们在店里逛了又逛，看了又看，像渔船一样弓着身子打捞。那些带着时光痕迹的大小物件们，也成了海洋深处的来客，一波一波的让人惊叹。韩硕是那个手握着器具的赶海人，消弭了某种时间的线性，一路捡拾，救起颠沛流离的宝物。
